转载:石狮子会记得哪些事?
不过我一直相信,一把钥匙被打出来之后,也许总有一天会找到它应该开启的东西。
碎碎念
大概在第一次看这本书一年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天桥上的魔术师」与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之间令人惊讶的联系。比如中华商场在本书中从未得到总体性的概述甚至描述。相反,它的各个侧面在10个短篇各自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温柔而锋利、和谐而疯狂、孤立而联系、真实而虚幻。每个侧面的中华商场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只能以在此地生活过的人回忆构造出的虚拟世界中找到立足之地。故事中的主人公试图寻回居民们对天桥上的魔术师的回忆,故事外的作者试图寻回居民们对于中华商场的记忆,一个奇幻的世界在这种双重印证中诞生,而这也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 若是看完本篇较有感触,可以试试同册中的另外一个故事「一头大象在日光朦胧的街道」。本来我想将其也选进来,但是受限于篇幅原因和可能的版权上的顾虑,还请各位自己移步书籍资源网站。
石狮子会记得哪些事?[1]
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锁对人类文明的意义重大。我想打从穴居时代,有人用某种东西当门的那一刻开始,一副可以阻挡开启的锁就出现在他脑中了吧。你知道吗?锁的历史比印和阗设计的金字塔还古老,而最早的一把锁是在约拿曾经布道的尼尼微郊外的建筑废墟中发现的。我看过书上那副门锁的照片,你不会认为它真的已经有那么久远的时光,因为锁的形状跟形式从一开始发明到现在,就很少改变。
锁跟钥匙的发明并非同步。因为锁一开始是从「里面」的防御,后来才成为「外面」的关闭与开启。在上古时期,人们离开自己的屋子,或者想守护某个东西时,他们用的是打绳结的方式来上锁。绳结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技艺,因为绳结的打法与解法都必然是一个秘密。据说希腊人会在绳结上下咒,被下了咒的绳结得有两重解开的方式,一是绳结本身,另一重则是精神上的。人们得花一段时间,才会发现精神上的咒语维系得甚至比较久一点,不过,对那些根本不相信咒语的人来说,精神上的防御是脆弱而可笑的。
据说是希腊人发明了第一把钥匙,那钥匙长得像把弯刀,可以从门外伸进被刻意留下的孔缝中,拨开或拉上设在门内的木栓,因此开锁与关锁都得侧耳倾听木栓的声音。这个倾听的动作至今仍被保留在每个锁匠的身上,行话里把这个动作叫做「听锁心」。多年后钥匙与锁遂结成一种新的形式,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密依附,开启的声音因此更加细微难辨。
可携带的扣锁可能是中国人发明的,人们开始想要一种可以带着走的锁,配上一把可以带着走的钥匙,那种叫做花旗锁的扣锁,造型有时是一只鱼、一把刀,甚至是一匹马。罗马人为了方便,而把钥匙设计成像戒指的形式,所以你也可以说婚戒是个隐喻,是一种行动的锁。
你知道庞贝城吧?那个被火山灰掩埋,却像默片时代的电影一样被保留下来的城市,里头有一间被保存得异常完整的锁铺。铺子中除了在墙上跟桌上展示着各种形式的扣锁与门锁以外,钥匙被当成一种精致的艺品打造,它们甚至在表面被包覆以金银,搭配华丽的袋子。而锁匠已经藏有本身就像谜语的万能钥匙。锁匠必得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信任的人,因为他的能力如此独特,像个穿墙人。
越难开启的锁跟钥匙的关系就越艺术化。锁片的构造,变成只有一把专为穿梭在那个像心一样充满障碍、暗码的旋转通道,精心削制独特刻痕的钥匙方能打开。我曾经打过一把钥匙,上头总共有六十一种不同角度的倾斜。
我把打造钥匙当成一种沉迷,算算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梦想过打造这样的一把锁,唯有钥匙刻上尼卡诺尔·帕拉的诗句才能开启,比方说「我要我的灵魂找到合适的躯体」。而且,只有某种笔迹的刻痕才能开启。我想象那把钥匙像一只小鸟停在门旁的挂钩上。
当我们告别的时候总要把钥匙收回,或者换一把锁。偶尔我会想起,自己也许有一把钥匙还留在哪里似的。
我母亲晚年的时候常常忘了带钥匙,我因此替她做了一条拴在皮包里的钥匙链,上头的每一把钥匙都贴上了不同颜色的贴纸。只要带着皮包就会带着钥匙,当然如果连皮包都忘记就没办法了。
我母亲一直到过世的前一年都还没有忘记的就是几组数字,我的生日、父亲的忌日,和大甲妈祖的生日。我怀疑她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每年大甲妈祖生日的前一周(因为那周去人会太多),我就载我妈回大甲一趟。那个小镇里已经一个她的亲人都没有了,但我妈每年都还得去确认一次这样的事实。
我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然后陪我妈拜拜、捐香油钱,再到对面一家卖土魠鱼羹的老店吃饭。接着我们会开车往海边一个小渔村绕一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从来不曾要求看海,因为「囝仔的时阵看到闲(腻)啰。」
每年进到庙的那一刻,我都会想起我十岁那年跟她还有我爸爸一起回大甲拜拜的情形。我草草地把十个香炉一一插上香,百无聊赖地四处跑跑看看。我喜欢看正殿两旁放的巨大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妈祖生日的时候它们就会活过来,还会大摇大摆地走路。
我也喜欢石狮子,因为它们突出的眼,卷曲的鬃毛,永远开着不知道是笑还是要威吓什么的嘴。公狮子踩着滚轮,母狮子脚边有小狮子。还有那火焰一样的尾巴,半收到脚掌里的爪子。它们虽然保持着狮子的姿态,但跟现实中的狮子长得有很多不同。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曾经问庙里的解签叔叔为什么石狮子跟一般的狮子要长得不一样?他说他也不晓得。可能是庙里的狮子,并不是普通的狮子吧。
镇澜宫不只一对石狮子。门口的大石狮子是后来新雕的,巨大威武却缺少神气,中庭也有另一对石狮子。但我每次都喜欢到天井摸那对跟我当时差不多高,长相可爱的石狮子。虽然庙里的解签叔叔说石狮子也是神,但坦白说我觉得这对石狮子的造型有点卡通,两头狮子左右对望,都有着像蚕宝宝一样粗粗的眉毛,怎么样也不像神。解签的叔叔解释说,踩着小狮子那头是母的,至于为什么母狮子要踩着小狮子呢?大概是像母猫跟小猫玩一样吧,他说。比较特别的是,母狮子的嘴巴是闭上的,公狮子却咧开了嘴,仿佛为了什么事情发笑似的。
两头狮子因为历史久远,被来往的香客摸得温润光泽。我喜欢拜拜的人在摸石狮子既虔敬又带点游戏的动作,好像它既是神明······这么说也许有点不敬,可我真觉得,它又有点像是豢养的宠物似的。我每次一定偷偷地摸石狮子的肚子。那天不晓得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被公石狮子咧开的嘴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把手送进它的嘴中,就好像是它要舔我的手似的。我妈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她扯了我一把,并且在人来人往的天井当场给我一巴掌,说:
「死囝仔,汝不知影阿盖仔顶一摆将手搁入去石狮仔的嘴,结果按怎汝知否?」
阿盖仔是我阿姨的儿子,和我同年,也跟我一样是班上的边缘分子。现在我回想自己的小学时光,大概班上的同学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成绩属于「争取奖赏」的圈圈,一种是属于「逃脱惩罚」的圈圈。我和阿盖仔都是属于「逃脱惩罚」那个圈圈的,就是念书努力的目标只能设定在不被打而已。
阿盖仔所以被称为阿盖仔,当然是因为他超过当时同学的唬烂能力,他是那种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把整件事说得惊人完整的孩子。很多我们一起干过的坏事,在他的口中说起来更有一种坏的魅力。比方说我们偷走插在天桥上的旗子,在「真正第一家阳春面」的卤味里偷放苍蝇,当平交道放下栅栏以后玩「冲过去」的游戏,在阿盖仔的口中都变成一种不该被谴责的义行似的。
据我妈说那天阿盖仔跟我阿姨到妈祖庙拜拜的时候,也是把手伸进去那头公石狮子微笑的嘴巴,比我更糟糕的是,他还一面对着石狮子说:「予汝吃,予汝吃。」
那天晚上阿盖仔睡着之后,夜半被一种奇异的脚步声惊醒。那脚步沉重、扎实,却又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好像是放下一只珍贵的瓷器似的。一会儿,阿盖仔感觉到门外有什么站在那里,这让他心口突突突突跳。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按下门锁,再跳回床上。经过大概一秒钟或更长一点的时间,门锁「豆」一声跳了起来,阿盖仔赶紧拉起棉被盖上眼睛。
门把被转动了,阿盖仔则不争气地尿了床,并且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感觉舌头被什么绑住了。他鼓起勇气透过被子的缝隙,仿佛看到一头石狮子的影子。不会错的,就是那头石狮子,粗粗的像打了好几个绳结的眉毛,嘴巴弯曲成八字形的弧度,就是他把手伸进去嘴里,然后说「予汝吃,予汝吃」的那头公石狮子。
石狮子慢慢地走进房间,脸上始终带着神秘的微笑。它用石头做的左前爪压住阿盖仔,然后将右前爪伸进阿盖仔的嘴。阿盖仔仿佛听到它说了:「予汝吃,予汝吃。」
阿盖仔觉得自己正在用一颗石头在漱口似的,霎时天旋地转,用尽力量才终于哭了出来,挥着手说「不要啊,不要」。然后石狮子突然消失,只有他孤伶伶地坐在床上。
原来是梦。
但并不是纯然是梦。阿盖仔一共掉了五颗牙齿,他的牙龈肿胀流血,一个星期以后才好。有好一段时间,阿盖仔的绰号变成「无牙仔」。
我被我妈转述的这个故事深深震惊,她的表情让整个故事更有说服力。那天晚上我几乎完全没睡,等着石狮子上门来。我用爸爸坏掉的配钥匙座挡住门,作为一种脆弱的防御。但石狮子终究没有上门来,我则是坐着睡着了。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晚上,我因为隔天要考试的关系,特别早被我妈赶上床。我家在商场三楼有一间小小的阁楼式房间,下面是「洗身躯间」以及我们全家放杂物的空间,上面则是我和妈妈睡觉的地方。爸爸有时候洗完澡就回去睡在店里的藤躺椅上,没办法,房间太小了。
我醒来的时候妈妈仍然熟睡,房间的门已经被拉开,我家房间的门没有门锁,因为房间只是用一块可拉动的木板把整个空间一分为二而已。我醒来的时候懊悔不已,因为那晚我忘了用打钥匙用的固定座来挡住拉门了。
我看到一只石狮子坐在门口面对着我,没有错,就是我在大甲戏弄过的那只石狮子。那卷曲的鬃毛,那粗壮的脚掌,那像打了绳结的眉毛,和神秘的笑容。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可能是因为这整个礼拜都在等它出现,已经有心理准备的缘故吧。
我还记得醒来的前一刻正在做着一个梦,梦见我骑着某种有蹄的动物走在天桥上,为什么知道那动物有蹄呢?因为它踩在天桥上踢踢踏踏的啊。我骑在它背上所以看下去的马路变得非常可怕,赶紧从它的身上跳了下来。那一瞬间天桥突然变成一条河,我曾经幻想过如果城市淹水就可以躲到天桥上,但像这样天桥都变成一条河就没有办法了。我掉到河里,并且很快地就喝了几口水,就快被淹死的时候被一个什么拉上岸,一看原来是石狮子叼着我。我回头望向河流,商场已经不见了,被什么吞没了。
因为这个梦的关系,我一醒来看到石狮子的时候几乎想向它道谢,当然,也顺便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把手伸到你的嘴巴里去的,而且我并没有像阿盖仔那样说「予汝吃,予汝吃」啊。
石狮子没有瞳孔,但我觉得它光滑的眼睛瞪着我瞧,并且用前爪示意我跟着它。我想叫醒妈妈,但舌头被绑住了,自己的身体竟然也不由自主地跨过她的躯体,随着石狮子走出大门。我跟着石狮子后面,发现原来石狮子走路跟真的狮子几乎一样,它虽然是石头雕出来的可是踏在地上却无声无息,好像那个打造它光滑、结实身躯的石块是毫无重量的,这种感觉真奇妙。
石狮子从商场三楼右边的楼梯下到二楼,经过女厕,然后再下一段楼梯,左转到了上天桥的地方。它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上了天桥,用优雅、毫无忌惮的步伐,在无人的、深夜的天桥上踯躅徘徊。那样子倒不像是在考虑走向何方,而是刻意暗示我应该多停留在这样的视野似的。然后它再次举起看似沉重却轻盈的脚步,往另一栋商场走去。
这都是我熟悉的路,熟悉的场景,只是在我那个年纪,我从来没有那么晚在商场的天桥上走动而已。
石狮子走过锅贴店、徽章店、集邮社,像在选什么似的每一家店都左右顾盼一番,最后才停在一家鞋店的门口。那是我阿姨家。石狮子坐了下来,仿佛那里头有着什么似的深深凝视着铁门。由于狮子坐着跟我当时差不多高,为了避免被它的头颅挡住,我鼓起勇气走到它的旁边。当我侧头看石狮子的时候,它也侧过头来看着我,我发现那眼睛虽然没有瞳孔,却仿佛有一种火焰般的光流转其间。
隔天考完试回到家,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骑楼吃西瓜,我习惯把西瓜籽存在腮帮子,然后再一颗一颗地吐到地上,想象自己在播种一块小小的田地。我们家的水果都是跟一个挑着扁担沿着商场叫卖的阿姨买的,她卖的水果并不漂亮,但我妈说大家都是「艰苦人」,就尽量跟她买吧。
午后我信步踱过天桥,有意无意地走到我阿姨家的鞋店。阿姨看到我又给了我一片西瓜,我和她的女儿佩佩一起吃着西瓜,阿盖仔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总是没在阿姨家看到姨丈,在那样的年纪并不容许,也不需要我知道那么多细节。
我和佩佩吃完西瓜,我心里想着该不该把石狮子的事告诉她们。我想问她们,昨天晚上有没有看到一头石狮子坐在门口呢?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我走回天桥,黄昏时天桥上的人特别多。我先逛逛卖乌龟和鳖的摊子,又被一个玩具摊吸引过去。那个摊子卖的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烟斗造型的塑胶玩具,前面可以放个小小的球。吹气的时候如果力道控制得当,会让球一直飘浮在烟斗的上方。坦白说现在想起来根本是一个很蠢的游戏,因为玩的人都会变成很白痴的斗鸡眼,不过当时流行得不得了。
我走到那个流浪汉似的魔术师的摊位前面时,他正表演扑克牌读心术。就是无论你抽到哪一张牌都不要让他看到,他能正确地猜出来。方块七、黑桃三、梅花六……我想那一定是牌的后面做了记号吧,我爸曾经告诉过我,那一定是牌的后面用荧光笔或看不见的墨水做了什么记号之类的。那没什么。
魔术师看大家意兴阑珊,遂招招手要我过去,我有点犹豫地走过去,突然他手快速地凌空一抓,宣称他已经拿到我身上的一样东西。我摸遍了自己的口袋,发现钥匙不见了。魔术师打开手掌,正是我的钥匙。这是小偷的手法而已,没什么,他只是像贼一样从我的口袋里把钥匙拿走。掌声果然也零零落落,谁会为一个贼鼓掌呢?
不过魔术并没有结束,魔术师接着取下他的皮带扣。说是皮带扣并不正确,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薄薄的像夹子一样的铁片,他用来夹住自己太松的裤头的一块铁片。魔术师把铁片跟钥匙一起放在手掌跟手掌之间,接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的专注眼神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他慢慢地摩挲着手掌,就仿佛那里藏有什么珍重的事物似的。
然后魔术师打开手掌,铁片不见了,变成一把钥匙,而那把钥匙看起来像我的。围观的观众这次迷惑了,不晓得该不该为一个只是把铁片变不见的魔术鼓掌。
魔术师看着我,示意我翻翻我的右裤袋,我翻了我的右裤袋,那里有一把我家的钥匙。我迷惑了,有两把我家的钥匙。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伸手把我手上这把钥匙接过去,然后让两把钥匙各用一手的食指和拇指拿住,此刻所有围观的人都看到了,那是两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钥匙。每个锯齿、凹槽、倾斜角度、长短都一模一样的钥匙。
这时候观众心甘情愿鼓掌了,他们真心地鼓起掌的时候,那掌声跟不甘不愿鼓掌的声音,有着极大的差别。真正的掌声有让人着魔的力量,会让人想再听一次。我也跟着鼓掌,感觉自己参与了一样如真似幻的活动。我想我爸如果学会这套魔术,就不用开着六十瓦的灯泡踩着砂轮机打钥匙了,咻一下钥匙就打好了不是吗?
但当最后魔术师只把一把钥匙还给我时,我机灵地感到哪里不对。
正像我说的,我父亲在商场二楼开着一家装锁开锁打钥匙兼刻印章的店,我们家的橱窗虽然不大,也展示着好几种样式的锁。对我而言,从小就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所谓的钥匙一定对应着一组能被打开的锁,否则那钥匙就全无意义了。而魔术师留下了一把我家大门的钥匙,这不就代表他能够轻易地进出我家的门?(虽然我开始想象魔术师说不定也会穿墙术,那么他留这把钥匙就更没意思了,不是吗?)
「你应该把那把钥匙也还给我。」
「嗯?」
「我说你应该还我另外一把钥匙,因为那是开我家大门的钥匙。」话一出口,我就发现我不该讲那是我家大门的钥匙,因为这样就被魔术师知道了。
「小朋友,就像你知道的,钥匙是打开锁的东西,但事实上也有些锁是没有钥匙的,而也有些钥匙什么也打开不了。我现在手上这把钥匙,并不能打开你家的门。」
「我不相信。」
魔术师将他那把钥匙拿了出来,和我手上的这一把一起放到我的眼前,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两把钥匙似乎有一点不同,至于哪一点不同,我却又说不上来。魔术师说:「因为我这把钥匙是夹裤头的夹子变的,它本身只是个夹子,不会是一把钥匙,虽然它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像一把钥匙……」他复又将手上那把钥匙收回掌中,拉起上衣,那把钥匙……不,那块铁片又好好地夹在他的裤头上,变成裤头扣之类的东西了。
我有点屈辱的感觉,却又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钥匙已经不存在了啊,那我怎么要回那把钥匙呢?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方面是昨天那场石狮子的梦,一方面是魔术师的魔术。一直挣扎到半夜,我决定跨过妈妈,偷偷地打开大门,溜了出去。虽然是夏天,但天桥上却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商场上的霓虹灯,在这么晚的时候是会关上的,而且一旦霓虹灯关上了,竟然就可以看到天空中的星星。晚上的城市并不算安静,摩托车仍然四处穿梭着,我拍着天桥上的栏杆,走到另一栋商场,走过锅贴店、徽章店、集邮社,然后站定在我阿姨家的门口。看来一切如常,每家商店都拉下铁门,都好像正在做梦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阿姨家的门有些不同了,仿佛被什么物事轻轻推动一样,让铁门不安地呼吸起伏着。接着,黑色的烟从钥匙孔和铁门缝钻了出来。一开始我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旋即我猜那可能是失火了。我大叫,失火了,失火了,一面拍着铁门。
隔壁的邻居有几个人听到我大叫的声音拉起铁门,他们知道了状况以后开始想打开我阿姨家的铁门看看里面发生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飞奔回我家,打开桌子底下我的一个蛋卷铁盒。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阿姨家的钥匙,再次跑回现场的时候,远方也开始传来消防车的声音了。我喘着气把钥匙递给集邮社的老板,他冒着越来越浓重的烟雾去开锁。不一会儿五金行老板拿了两双厚手套给自己和集邮社的老板戴上以免被铁门烫伤,然后合力把铁卷门拉开。
烟雾一下子冲了出来,好像一头狮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如果火已经烧到铁门附近的话,窜出来的就会是火了。但那微妙的推开铁门的顷刻,却也是佩佩活下来的关键。因为后来在清理火场时发现,我阿姨已经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佩佩跟阿盖仔推到铁门旁边,她只是再也没有气力打开锁而已。
我阿姨在当天晚上就过世了,隔了一天,阿盖仔也死去,我想象他们身体里充满黑烟,连同那间小小的鞋店变得一团模糊。在浓烟和大火里活下来的只有佩佩。
多年以后我仍然不能理解,梦中的石狮子带我到我阿姨家门口,究竟是一种提醒,一种惩罚,抑或是一种恩赐?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姨丈已和阿姨离婚,早已放弃了所有孩子的抚养权,唯一让他懊悔的事就是他也得不到保险费。为着道义上的理由,我妈妈收留了佩佩。那阵子我看到佩佩的眼睛常常觉得那是一个黑洞,好像这个女孩正活在某个虚空,此刻任何事都不值得信任一样。每回我从学校回家,从宪兵队的位置望向商场,阿姨家熏黑的窗与墙面,让它看起来就像商场的一个深深黑黑的钥匙孔。
我不晓得妈妈对她妹妹的死感受如何,目睹整个事件的我却是真正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生命的剥夺感。阿盖仔死了,没有人跟我一起计划隔天的捣蛋行程,没有人把我们的英雄事迹广为宣传,没有人从后面突然拍我肩膀吓我一跳,没有人张着那口掉了五颗牙齿的嘴,旁若无人地在天桥上大笑。
那就好像有人从你生命里取消了什么似的,你从此以后可能怕关上那个嗡嗡作响的灯泡后的黑暗,以及它随即所引来的一切。
也许我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我阿姨家的钥匙。我说过我是锁匠之子,我父亲从我会拿笔开始,就教我怎么使用挫 J1,教我观察钥匙,如何模仿打造开启锁的秘密。他用固定座的一边夹住一把钥匙,另一边夹住一把钥匙的雏形,展示给我一把钥匙成为一把钥匙的关键。
「爱注意每一个凹落去,浮起来的所在,爱注意角度,一丝仔拢无清采哩。」我爸说。
如果你认识锁匠就会知道,锁匠都有一个地方放置不同形状的钥匙雏形,我们叫它「锁匙模仔」。扁的、圆的、十字的,甚至是四方形的钥匙,都已经预先决定了它们未来会成为哪一种形态的钥匙。爸会脚踩砂轮机,将那块铁片渐渐磨出钥匙的形态,有时候则用穿孔机在那上头凿出凹槽,或者是用斜磨刀磨出角度,有时候我看着爸的眼神,觉得好像他在处理的不是一把钥匙,而是更重要的什么似的。
锁匙模仔被「打」成一把钥匙后,得再把两把钥匙放在灯泡底下仔细对照,然后用挫刀把那些细微之处修齐。越是好的锁对钥匙的配合度要求越高,我认为我爸要是没有当上锁匠,说不定就成为雕刻家了。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凝视着钥匙的神情,洋溢着他面对生活中其他事物,我未曾见的热情。
我爸常把一些客人留下不要的钥匙让我练习,我用他的机台,一次又一次试着「打」钥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商场的邻居拿他们的钥匙来备份时,我会偷偷打下一些备份的备份。我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对每一种钥匙的形状着迷。我爸说钥匙一定要实际开过才算钥匙,一个好锁匠打出来的钥匙仍然有一定的几率根本打不开锁。
「锁匙恰锁是有感情的,会越开越顺。」所以我打的都是没有经过实测的,所谓「生的」钥匙,一旦钥匙变得非常好开,就是钥匙跟锁「熟」了。
有一回佩佩来打钥匙的时候,我偷偷留下了她家钥匙的备份。那把我交给集邮社老板的「生的」钥匙,在他伸进那个正在燃烧的大门锁孔的那一刻,打开了那个锁,终究让佩佩单独地活了下来。而如果当时那把连学徒都不算的我所打的钥匙根本打不开那个门呢?
现在回想起来,是我的那把钥匙,把佩佩留了下来。
佩佩住到我家以后,我家的空间遂重新分配。她和我妈妈住进「房间」,而我则跟我爸爸睡到二楼的店里面。我妈和佩佩假日会到北门卖摇摇冰,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时候大家开始变得有钱,所以换锁或遗失钥匙的事也变得频繁,家里的经济开始转好。我妈妈说是佩佩为我们家带来好运。高中时我和佩佩都考上了不错的公立高中,而我爸在中和买下了一层公寓,因此我和佩佩都各自拥有一个可以上锁的房间。
每年爸爸、妈妈跟我都会搭莒光号到大甲,去镇澜宫拜拜。我都远远看着中庭那对石狮子,想着那件童年发生的事,无法忘怀。那石狮子,真的在意有人把拳头伸进它的嘴里吗?那它为什么不像对待阿盖仔一样,弄断我几颗牙齿就算了呢?
佩佩常常从学校图书馆借书回来,她读的都是我看不懂的《基督山伯爵》、《呼啸山庄》、《理智与情感》之类的东西,她跟我说她试着在写一些东西。我问写些什么?她说如果有一天写好她可以给我看。我想她跟阿盖仔是同样的人,阿盖仔擅长用嘴巴讲故事,佩佩则用写的。我则越来越迷上了打钥匙,有时候爸不在店里,我就直接帮他打好了客人留下的钥匙。不过我爸说打钥匙没有出息,我还多少能念书,应该要好好念书,他不再进一步传授我打更困难钥匙的诀窍了。
不知道从哪时候开始,每回我从房门的一角看到佩佩在念书的侧影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痛楚,我满怀疑问想找寻那种痛楚的来源,但得到的是更多的疑问。那时我正处于每天早晨都会勃起的年纪,我以为我只是没办法看到她刚刚隆起,谜语般的胸部,没办法看到她晚上晾在阳台上,仿佛小鸟的内衣。但也许并不是那样而已。
我着迷于她的眼睛、她的侧脸,更甚于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确认了那是我第一个爱情。不,我从来没有打过佩佩房间的钥匙,即使我绝对不会拿那把钥匙偷偷打开她的门,那对我来说还是一种冒犯。佩佩房间的钥匙,应该只有佩佩才能拥有才对。
我想对我来说,我的爱情得容许更长的时间来做准备,我是一个确认自己能游一千公尺才敢跳水的人。因此当我发现有一回佩佩上锁的房间,有另一个男孩的时候,我决定将一切收拾干净。长久以来佩佩的房间有两重锁,我无法忽视那个作为阿姨女儿的佩佩所带给我的压力。
就如你所知道的,佩佩后来在那个房间自杀。我妈妈因此崩溃,比她自己的女儿死去还要伤心。(这么说也许不对,因为她原本就没有一个女儿。)这个原本就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女孩,最终还是随着死亡而去。我们甚至连她自杀的理由都无从理解。就是有一天早上,那个房门并没有打开,没有人出来吃早餐,如是而已。
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想起,那个石狮子的梦,或者那究竟是不是梦?石狮子为什么要带我到她家门口呢?为什么那把我没有经过实测的「生的」钥匙,那么顺当地打开她家的门呢?如果有命运这样的东西,那么让她再多活了十年,与我们相处了十年,再让她离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去年我再次回到镇澜宫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接近那对天井里的石狮子。突然发现,石狮子的头,竟然还不及我裤腰带的高度。我也第一次发现那头公狮子的底座有字,刻着「乾隆癸丑年间菊月置」。我想找那个解签叔叔,服务处的人告诉我他几年前已经离世了。我问新来的解签人,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有民俗硕土学历的年轻人,他说自己一边写论文,一边在这里当解说义工。我问他菊月指的是几月?他说是九月。他以他脑里的资料库回答我说,一月是端月,二月是花月,三月是梅月,四月是桐月,五月是蒲月,六月是伏月,七月是荔月,八月是桂月,十月是阳月,十一月是葭月,十二月是腊月。
我问他是不是知道石狮子为什么刻得并不太像是真狮子?他犹豫了一下,说,这就不太确定了。我要离开庙的时候,年轻人追上我,说:「你刚刚问我为什么石狮子刻得不太像真狮子,是吗?」
我说:「是。」
「有一个说法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不知道对不对。你听听看。」
「好。」
「因为据说如果石狮子刻得跟真狮子一样,那么它就会跑走了。」
「跑走了?」
「嗯,我爸说,狮子就会跑走,跑到草原、山,或者田里边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年轻的眼神里还带着某种羞怯感。
「很好笑是吗?只是个说法而已。」
「不,谢谢你告诉我。」我说,「不过也许即使石狮子跟真狮子不像,也是会跑出去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石狮子在这里两百多年了,它会记得哪些事。如果它们真的曾经跑出去过的话。」
不好意思,随口跟你扯了那么多的事,你本来只是想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魔术师而已,但无奈我的记忆不被掌握地纠结在一起。这些年来我平平稳稳地在电子公司上班,偶尔会读佩佩曾经读的那些小说。在一次到伊朗的旅行后,我迷上了波斯地毯和一个波斯女孩,娶了她,目前改做进口地毯的生意,生了两个孩子。虽然这么说很蠢,我觉得那个魔术师不是一般的魔术师,他的魔术有的那么俗气,有的又那么随兴而不可思议。如果有机会,我想再请他在我面前,以我为对象表演一套魔术。
对了,我有一把钥匙送给你,这是我模仿连珠锁所打出来的钥匙,你可以把它当成装饰品,当钥匙圈也可以。你问这钥匙有对应的一把锁吗?没有,完全没有。我的兴趣是打钥匙,而不是造锁。不过,正如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有太多用钥匙打不开的东西。不过我一直相信,一把钥匙被打出来之后,也许总有一天会找到它应该开启的东西。